艾莉絲.孟若的女性空間意識/薩芙(授權刊登網站-閱讀筆記)

 

  加拿大作家艾莉絲.孟若(Alice Munro)今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,她的作品都以安大略省西南小鎮生活為素材,光一個鄉鎮就足夠成為她寫作實驗的廣場。孟若專注於女性的婚姻與情感寫作,提供女性一道突破口,讓她們的眼光不再朝單一方向看去。女性婚後是丈夫的財產,被當成附屬品,難以擺脫這種限制,尤其女性在有限空間內,如同池缸裡的金魚,視野備受侷限、壓抑,要是讓女性走出小鎮外的城市,很可能換成一位截然不同的女子,根本不回來了。這層空間限制,對女性而言是一間牢獄及一張無形的網。

  孟若的故事寫實懸疑、明快、銳利,對女主人公的處境描寫深刻、激切。〈空間〉是2006年孟若發表於《紐約客》雜誌上的短篇小說,主題仍不離女性愛情、婚姻與日常。故事中的多麗要轉乘三趟車才能入城,去見牢獄中的丈夫,那是多麗第三次探監,獨居期間,桑茲太太擔任她的心理輔導員,藉著談話,多麗說出婚姻崩解來自於與丈夫爭吵後,情緒失控的家庭悲劇,她無法原諒丈夫,直到一場車禍改變了她,才使多麗真正走出內心的監牢。

  〈空間〉中的監牢意象很有意思。原本家是多麗認為的監牢,自從丈夫入獄,後,監牢改變了,與原本的家,形成空間上的置換。失去自由的人換成丈夫,照理說,多麗應該如獲新生。顯然知情人通通躱她,要改頭換面,談何容易,多麗內心的監牢根本上難以拔除,無從轉換。

  孟若小說裡,女主角幾乎是婚姻裡的困獸,困於牢籠裡嘶叫,馴化於丈夫,又總是探出雙手掙扎,向外尋求救助,往往是鄰人或較為親近的女性伸出援手,她們的友誼是用來過渡或短暫自由的另一空間。例如:〈出走〉裡的西薇雅太太,打掃工作讓卡拉有份額外收入,甚至出錢讓卡拉離家出走。矛盾的是,受害婦女既然尋求援助,卻又諱言於女性。好比〈空間〉與桑茲太太的定期談話,仍保留著一份警覺性,怕被誘導走出家庭,不打算透露與丈夫的斷續接觸。多麗認為「除了丈夫能記得孩子們的名字,眼睛顏色,桑茲太太不得不提到他們的時候,幾乎從未稱他們為孩子們,而是"你的家人",所有人被打包成一體。」

  女性固守的就是這種一體──家人、愛以及形式。

 

家,是女性的避難所

  「難」自家中來,是丈夫生活不順,性情轉變而成的家庭暴力、是生活所逼,不得不算計鄰人的狡詐計謀,女性為了有一個家,委身居中,內心扭曲,也拋棄原本的面目、原生家庭、自我。

  故事中的女性最後仍離不開那個始終受迫的家,即使殘破不堪,也是女性的選擇。聽起來十分宿命,然而,孟若不是沒有見地的只是明白女性的處境而己,她的突破口在於替女性「想方設法」、「演練逃脫」、「預示可能」、「危機處理」,也就是孟若整個作品情節的中心思想,以全知敘述,彷彿她站在女性這邊,不是慫恿,慫恿的意識形象是由故事裡的女性配角來擔綱的,來讓讀者拒絕與生厭的。

  家,是女性的避難所,女性善於切割空間,尋求一絲喘息。在家中的浴室、廚房、臥室尋求一小塊私人的棲息處,用來呼吸或恢復生機。不僅是實體空間上的分離,就連內心的空間,也分得零碎,丈夫的、孩子的、友人的、自己的往往被推擠到沒有界限的出借。

  逃,是困獸之鬥。女性即使走出家門,也無法徹底移除家庭或丈夫在生命中占據位置,那是更鮮明的挑戰,沒有什麼空間或什麼人可以替代。女性情緒是處在極度不安的左右搖擺中,跟自己的內心搏鬥,搏鬥的結果,不是傷害了自己就是辜負周遭的每一個接觸者。

  

愛,是女性的回頭路

 

  孟若小說裡的女性往往操勞於農場、家事、清潔、育兒,難有經濟自主,生活侷限於繁瑣,枝末細節是讓女性神經敏感的初始。比如:哺育母乳的爭議。多麗用奶瓶餵,孩子養成習慣,一口不沾母乳,丈夫兇惡抓住她的乳房,硬是擠出乳汁,諸如此類的爭執,形成夫妻舊帳。這些繁瑣讓女性漸漸失去了青春的光輝,唯一留下的是對熱戀時期的美好記憶──她們愛過。

  〈出走〉裡的卡拉,坐在西薇雅的廳堂裡,顯得侷促不安,惹人憐愛,她正要沖個澡,換上一件乾淨的衣服,獲得援助,遠離丈夫的掌控,體驗新生活,央求西薇雅在信箱放一張「我走了……」的字條。巴士一站又一站,卡拉竟然無法想像不包含丈夫的生活,踉蹌下車。終究,卡拉就像農場裡失蹤的羊一樣,失去豢養便無法生存,她抗拒的已不是丈夫,而是逃離的誘惑。

  逃脫,也許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,有時只要撫摸農場裡的羊兒或打掃馬廄,收拾曬過陽光的乾衣裳,就能短暫抽離逃走的衝動。無法抵禦念頭,通常發生於嚴重爭吵,奪門而出,若要事不張揚,就去女性友人家小住,撒個小謊,說只是路過,又能再次重回那個家裡去,重覆輪迴,保留一條永遠的後路。

  遺憾的是,女性逃脫是容易報復的。要撕裂一個女性就是奪其所愛。孟若知道女性的堅強來自於保護脆弱,一旦脆弱的根本消失,女性就像試紙一般,變成中性,她可以什麼都無所謂,也什麼都不需要跟著改變了。

 

形式,是最後的支撐

 

  尋找一個安身之所,把自己困住,縛住得掙扎不開,再尋求逃脫。一直以來,女性的自我意識囚禁於空間又甦醒於空間。這番困頓中,孟若讓時間參與了角色的療傷,讓渴望與顫慄層層逼近眼前,以一種慾望的噤口形式,鎖上家門,不是時候,絕不輕易開啟與釋放。

  孟若開挖的是女性依存於愛之下的無底深淵,深淵舖蓋的是一張張黏附的網,要掙扎這張網,沒有足夠的勇氣與觀點,只能層層下墜,問題不再是逃脫本身,而是意願本身。

  路途中,卡拉跳下巴士,打電話叫丈夫來接。為了挽回,卡拉急於撇清離家的行為,換回丈夫的溫柔,聽完解釋後,丈夫說:「我讀到你的條子時,就好像裡面空了。真的。如果你真要是走了,我會覺得裡面沒有東西了。」

  東西。附屬於丈夫的物件。這裡面空了,指的是丈夫的內心,也是與卡拉建立的家庭。只要仍在一起,形式存在,就一切完整,為了依存下去,便有所犧牲,這種犧牲反倒成為一種形式追求。

  孟若認為一則故事更像是間屋子,入內後到處走走,在喜歡的地方駐足,發現房間和門廊如何相連,以及從窗子望出去,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得不同。

  讀孟若如同窺視隔牆鄰人的實境事件,細節描繪真切,無法逼視。對孟若來說,一個小鎮就足夠了,黑夜與白晝,總有人急著回家或正想出走,這個空間幾乎集結成女性為了活下去的整個生存策略,編寫各種走下去的可能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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